第五章 大雪照映如冰壶-《覆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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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因为等到了洛阳以后,燕公确实停下来又让人搜索了一遍南宫、北宫的废井,似乎真要挖什么宝贝……但没有结果后,其人居然即刻启程,直接便让新任文护军司马懿和武护军马岱继续开路,径直往弘农方向而去,并于腊月时分越过已经封冻的大河,来到黄河对岸的王屋山中。

    这下子,众人才恍然大悟——燕公是来祭拜其师刘昭烈的。

    祭祀仪式格外严肃和正式,而且规格格外之高,燕公本人亲自带着长子还有所有参与祭祀者沐浴静候七日,然后择良辰奉上三牲,是为太牢。

    然后,让人意外的是,祭祀完毕后,燕公本人居然又亲自执项羽断刃,割取三牲之肉分予长子公孙定及诸多随行义从去涮肉,说是不该浪费。

    这是之前礼仪中绝对没有的事情,但此时随行人员中除去素来哑巴的王象和忠心耿耿即将出任河东太守的韩浩以外,地位最高的不过是刚刚履任护军的司马懿和马岱这二马而已,也无人敢质疑燕公,甚至王粲又主动跳出来解释,这是燕公开简朴实用之风,以后祭祀都该如此!

    就好像当年汉高祖强行自称黑帝一般故事!

    对此,虽然随行义从和幕属中的士人倒也无都所谓……因为就好像古希腊的神仙只用闻香气,祭品都是祭祀们吃一样,对于祭品的浪费,儒家先贤们肯定是有讨论的,尤其是之前几十年日子一日不如一日,节葬、简礼之说越来受推崇,邺下也素来讲究一个实用,倒也不至于引起大家不满。

    而且燕公自己解释的都很到位——以刘师之宽仁豁达,真要是活过来,也乐意看到自己学生带着一群年轻人吃他家的肉!

    总而言之,事情尚显顺利,唯独王粲这几日上蹿下跳,强行解释,强行燕公事事都是对的,不免惹来一些耿直之人的腹诽心谤。

    但很快,这种诽谤也随着三位意料之外的重臣突然到达河东王屋山,而彻底消失不见。

    来人乃是御史台正使田丰、镇北将军公孙范、镇西将军公孙越,公孙越甚至还带来了在长安闲居的公孙瓒长子公孙续至此。

    这三人,两个从邺下出发,一个从凉州出发,还偏偏都赶到了祭祀完毕的第二日先后到达,必然是受了燕公召唤。

    “殿下有三件事情做差了!”田元皓甫一到达,只是去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以示庄重后,便立即在王屋山下的刘家堡里黑着脸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

    “元皓请讲。”

    刘松去了邺下为官,公孙珣干脆堂而皇之的占了人家的宅子,在后舍炕上喝酒的时候都不带穿鞋的。

    不过,随着公孙珣和田丰开始对话,四个之前也没穿鞋的人,也就是公孙范、公孙越、王象、韩浩四人了,立即下炕穿了鞋,只有公孙珣一个人继续在炕上披着大氅,看公孙定和公孙续在炕前翻火温酒而已。

    可能是因为没在朝堂之上,也可能是因为这三件事憋在心里许久了,所以田丰也不顾及这些小节了,立即就在下方正色相对:

    “其一,将相为国家内外严重所在,岂能一朝同时反覆?不是说吕相不可为大司马大都督,也不是说贾文和、审正南、娄子伯不可为相,但为何不能稍作顺序,以备不测?之前半月,大司马未至军前,而殿下便已北归,若前线有变如何?而若说前线还算有一位能主中军的荀公达在彼,那臣与镇北将军出邺下之前,邺下七相一朝去三,而三位新相彼时皆在河南,中间相隔十余日,最关键的中枢三相居然只有一位代行左相之任的董冀州在任!若是出了什么大事,谁来处置?!”

    公孙珣认真思索了一会,却是肃然颔首:“元皓说的极对,这件事情是孤错了……本来是想着太后在河北,我来河东,且前线刘备已无野战兵马,诸事安稳,大局不足为虑,却忘了将相制度关乎国本,确实不该如此草率,应该在内部制度上有所防备。就按你说的来,以后将相更迭,一则中枢三相不得一时去其二,二则七相不得一时去其三……以成定制。”

    田丰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却继续肃容言道:“其二,殿下以国公代行天下民主,自然有任免天下官吏之权责,天下人也不会质疑殿下的任免,尤其是此番任免多牵扯到中原新得之地,殿下在南面也本有临机处置之权,可不少官吏依然是发往河北为任的,或由河北离任……殿下既然设了三省六部四台十二寺,就该稍微尊重制度,最起码要有备案和流程往邺下快马走一遭再传命,何至于白马纷纷持文书四面而去,州牧府君纷纷自行呢?”

    公孙珣犹豫了一下,但依然再度颔首:“元皓所言是有道理的……此事确实还是该尽量放权于邺下,但请元皓念在之前尚为战时,且战场极大,所以不必苛责过甚。因为有些事情本无定论,未必就是谁对谁错,无非是权重之论而已,而孤也已经下定决心,此战之后还是要将权重尽量归于中枢的。”

    田丰缓缓捻须颔首,然后却又再度严肃起来:“殿下,吕布何罪?!”

    公孙珣静静看着早已经温热却没有被端上的酒樽,也是忽然失笑:“无罪!”

    “无罪何故杀之?”田丰紧逼不止。

    公孙珣后仰靠在身后临窗土墙之上,抬手示意自己侄子公孙续将温酒奉上,却是抿了一口热酒后方才正色言道:“私怨!下不为例!”

    田丰气急:“便是私怨,便是下不为例,何故粪杀之?殿下以为失足之论能遮掩过去吗?”

    “愤恨至极!”

    “有何愤恨?”

    “元皓听过一首诗吗?”公孙珣面色不变,忽然举樽相对。

    “何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坐在炕上,背靠土墙的公孙珣忽然抬手举樽,遥对东南,却是甫一出言瞬间让满满腾腾热气奔涌的舍内安静了下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雅雀无声之中,公孙珣继续举杯长诵:“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心念旧恩。”

    听到此处,舍中几乎所有有点文化的人都醒悟过来,这是燕公在怀念曹操了,而从契阔谈?一语更是燕公在回忆当年拜访曹操,在谯县收到招待的一事。

    但田丰依旧愤然不平,似乎等公孙珣吟诵完毕便要继续质询。

    然而,公孙珣低头满饮手中杯酒,却是长呼了一口气,举着空樽扬声一字一顿,念出了最后四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舍中彻底寂静无声,唯独窗外雪花扑簌,提醒着屋内众人,这不是一个月夜,这是一个雪日。

    “元皓,好诗歌吗?”公孙珣收杯相对。

    “诚然绝妙!”田丰一声长叹,却还想继续说什么。

    “这是孤准备宰了曹孟德后,横槊唱诵于谯县的!”公孙珣随即凛然相对。“而今年年初时,战云密布时,孤还专门把这首诗写给了曹孟德,告诉他,若他胜了,也务必要在邺下铜雀台替孤横槊唱诵上三遍!而如今,孤却只能在此地空诵白念一遍,然后掷杯于雪地了。”

    说着,公孙珣头也不回,直接反手将手中酒樽从侧后方窗口掷出。

    “臣知道殿下与曹孟德为至交,深恨吕布插手,但依然不该为此事。”田丰愈发无奈,但也愈发坚决。

    “孤知错了,”公孙珣忽然失笑言道,却是示意自己长子再将一樽酒送上。“现在回想起来,吕布何等人孤如何不知?此事多少与孤自己大意有关,他说不定还以为是孤暗示他为此事的呢!但若让孤重选一回,或许不至于粪杀,但还是要千刀万剐,以泄我心头之恨。元皓,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何以收人心?”田丰摇头不止,不满之意溢于言表。

    “这正是孤想说给元皓你听得事情了……”公孙珣继续抿了一口热酒,却是从容笑对田丰。“若以收人心论,孤此时还真不想收什么人心!”

    田丰面色大变,却欲言又止。

    “元皓为何半途而废?”公孙珣似笑非笑。“你刚刚不是一直不依不饶吗?居然也有不敢说的事吗?”

    “殿下。”田丰一时负手叹气:“其实臣此行本有四件事想真真正正质询一遍的,之所以只剩三件,乃是路上想了一阵子,觉得有件事未必是臣该问的,当避嫌。但此时殿下如此坦诚,臣若不问反而显得有失职守了。”

    “是文和为首相之事?”公孙珣俨然早有预料,旁边公孙越、公孙范兄弟,还有一众幕僚义从也都各自神色微妙起来,唯独王象出身奴隶,素来心思皆在文学典制之上,所谓无欲则刚,依旧如常。

    “然也。”田丰一时感叹。“其实,自古天下为一姓之产业,别的倒也罢了,这首相之任或者说相位本该是国主独断,其他人不该插嘴,但当此时,臣还是想借此刘公私地,私下问一问殿下,为何是贾文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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