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琼芳瘴(终)-《太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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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棉纱厂……岂不是离老鼠巷很近?

    阿响抬腿就要往火光里冲。

    被关在芥子里的奚平正百无聊赖地抠手,奚悦在旁边陪着。

    半偶就像个忠诚的小尾巴,玩的时候陪他玩,总让他赢;挨罚的时候陪他挨罚,大部分活都给他干了。送完饭他也没走,奚平练骨琴,半偶就捡了根树枝在芥子里,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起大字来。

    “缺德啊,也就剑修跟杂耍艺人能想出这等损招。”奚平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一会儿鼓着腮帮子往天上吹气,一会儿探头给奚悦捣乱,“我说悦宝儿,你这字……嘶……”

    他还没来得及点评,耳畔突然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眼前火光冲天。

    奚平一激灵。

    南圣庙鸣了警钟。

    天机阁的蓝衣们御剑从城里冲了出来,运河水被半仙们直接调用,朝大火砸去。

    而那仿佛是末路的业火,顶着狂风疾雨,仍狂舞不休。你死我活的水火交锋处涌起浓烟,飘去了金平城里,在晦暗的金平上空蒙了一层厚厚的华盖。

    菱阳河西,隐藏在各处的铭文渐次亮了起来,本来睡眠就轻的庄王被微光惊动。

    一片纸从窗口飘进来,连白令身上都蹭了灰。

    “怎么了?”

    白令咳嗽几声,飞快地说道:“南郊棉纱厂,老板小舅子还是谁的,喝多了雪酿,带着一帮人在厂区放烟花,点了民工住的窝棚。火势一下没止住,蹿到隔壁的仓库,那仓库管理不善,一堆‘银粉’(注)积在那没人管,遇明火就炸了。正赶上附近镀月金熔金炉加班加点,一路连锁过去,整个南郊的地皮都给炸掀了。”

    “替我更衣。”庄王知道今夜睡不了了,推衾而起,“雪酿?那玩意不是两杯下去就只会傻笑了吗,怎么还致疯?”

    白令一边替他整理外袍,一边说道:“今日一早有邪祟通过雪酿货船混进金平,天机阁及时将人拿下了,但之前已经有一批货流进了市面。这些雪酿用了双倍石雪,更浓郁,异香会诱人饮用过量。雪酿庄老板们那验毒手段堪比天机阁,心里其实都有数,只是见生意好也乐得顺水推船,还以‘不醉人’为噱头抬价……这种特浓的雪酿喝多了,人言行确实与清醒无异,只是损伤神智,常有放诞惊人之举。这一阵南郊车祸比平时多了一倍,恐怕都是因为这祸根。”

    庄王心念转得极快——南郊厂区的窝棚人满为患,有“银粉”的仓库必是该清理没清理,厂区逃不过一个管理不善之罪。京兆尹满头包不提,那一片厂子可都跟漕运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京城最大的雪酿供货商背后是兵部……这倒有得好撕扯了。

    这时,庄王放在床头小案上的白玉咫尺亮了。

    庄王回头瞥了一眼,见上面浮起了没开头没落款的一行字:家里如何?烟气太重了,三哥和祖母千万别出门!

    “哪都有他,还不够他操心的……”庄王心里正装着一千个人一千件事,没细看,只百忙之中笑了一下。

    然而嘴角还没放下,庄王忽然又一顿:他怎么知道?

    天机阁的人间行走高来高去,镇龙脉打妖邪,万万想不到,一群半仙竟会被败家子们的炮仗弄得这样狼狈。

    南郊厂区里易燃易爆的东西太多了,风向也是天不作美,一个火星下去,直接来了个火烧连营七百里!

    大运河中所有蒸汽船紧急避让,半条河的水都被盖在厂区了,整整一个时辰,大火才止住。

    而人间行走们搬来的大雨还没停。

    奚平的视角只能跟着阿响走,看不见南城全貌。他一会借阿响看金平,一会看他的白玉咫尺上有没有回信,眼睛要忙不过来。

    劫后余生的人们顶着花脸,也看不出谁是谁。阿响踉跄着,看见形貌与她熟人相似的就拉住。没人嫌她唐突,灰烬上游荡的都是丢了人的魂,同她一般凄凉神色。

    不知哪里飘来嚎哭,推着她,一路游荡到了老鼠巷。

    站在老鼠巷口,阿响几乎愣了一会儿,怀疑自己找错了地方。

    那条记忆里阴暗潮湿的小巷子不见了,周遭视野一下敞亮起来,一眼能看见大运河。

    几个收拾残局的城防官兵不客气地推开她,捏着鼻子在废墟上乱犁。

    “这有一个……五十四,”他们找到尸体,就会大喊报数,“过来搭把手。”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这都黏一块了,就算五十七吧……噫,这暗门子,玩得还挺开。”

    “五十八……五十九!”

    官兵们一开始还抬着尸体,后来忙不过来了,都偷懒将烧焦的尸体在地上拖来拖去。不知哪位大人让他们统计伤亡人数,那些蜷缩的尸体于是各自有了个数。

    一具名叫“六十”的女尸被扔在阿响脚边,面孔已经烧糊了,张着嘴仰面朝天,接着雨水。

    生前想必很渴。

    她可能是春英,也可能不是。

    运河水是臭的,天上落下来的雨也是臭的,到处都是臭烘烘的。

    阿响没到跟前去,就在大雨中,她顺着女尸的视线,也朝天上望去,手里捏着转生木牌。

    奚平叫了几声,她不应。

    奚平焦躁地扭过头,正看见奚悦忧心忡忡的脸和他那一地烂字。

    奚悦本来在写自己的名字,“奚”笔画太多,他怎么都写不好,一堆身首分离的字满地爬,就像老鼠巷口的焦尸。

    而白玉咫尺还没有回信。

    女人们在暗巷里挣扎求生,他冷眼旁观;末路之人叩拜邪神,他怒其不争;自称大义的邪祟大声疾呼,他茫然不解。

    然而满地的残骸与焦尸,到底让少爷知道了物伤其类。

    阿响抬起头,奚平于是也和她一起,看见了压在众生头顶上,那不可琢磨也不可违逆的天命。

    这时,一个一身尘埃的乞讨老人敲着板子走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唱道:“菱阳卫,菱阳卫,祥云高飞,银月下坠。朱门饮雪,穷鬼烂醉……列位,赏两个铜板欸,小老儿给您供长生牌位了……赏两个铜板欸……”

    “走开,”焦头烂额的官爷上前驱赶,一脚踹了他个趔趄,“哪来的老叫花,什么地方都钻,昨儿后晌怎没连你一起火化了呢,晦气!”

    老乞丐唯唯诺诺的,那官爷啐了口,又脚不沾地地走了。

    “赏两个铜板欸……”老乞丐面朝泥、背朝天,跪在地上一边作揖,一边喃喃道,“朱门饮雪……穷鬼烂醉……朱门饮雪……”

    阿响听了这两句耳熟的话,缓缓扭过头,隔着雨幕,她对上了老乞丐精光外露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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